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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未曾乾涸〉

文 / 舞青 (※圖可能待補)

從小我就看的見眼淚的幻影。

自從父親死後,總是微笑著的媽媽從沒在我前面哭過,但我知道她常偷偷在哭。因為在深夜時分,有一次在房門外聽見媽媽不小心嗚咽出聲;而在她出門上班後,房裡總是有她流著淚的幻影。她像是深怕被我聽見似的緊摀著嘴,痛苦的皺起眉頭。我知道她是為何而哭,但我只是坐在旁邊默默的看著她。

僅僅只是看著,那如同海市蜃樓般的幻影。

只是有一天,當我忍不住當面跟媽媽提起這件事時,她的眼神飄忽不定,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,像是被揭穿面具,赤裸裸的她頓時顯露而出,宛如一個壓抑著發膿痛楚的病患。

「無華……我和他生的兒子……」帶著濃濃鼻音的聲調顫抖的呼喚著我,媽媽將我拉到身邊。她不再緊摀著嘴,而是抱著我聲嘶力竭的哭著。

在這之後,媽媽的面容越來越憔悴,手腕上開始出現深淺不一的傷痕,但每天還是會督促自己去上班;而我就如往常放學後準備晚餐,等待她回家,兩人在一起吃著熱了又熱、早已失去鮮度的菜。

或許是厭惡了總是空蕩蕩的家,過了十五歲,我開始去打工。一方面想貼補家計,一方面是想買盞燈,希望能讓這個家看起來明亮些。

有時候會因為臨時的工作而晚歸,媽媽她並沒有責罵我,而是坐在餐桌旁默默的等待,但那些菜從沒熱過,只能默默吃完比平常更為鹹澀的晚餐。回到房間後,我總會凝視著新買的燈發愣,彷彿可以感受到它些微的熱度,但我還是覺得即使多了這盞燈,這個家的色調並不會變得繽紛,反而更顯出其蒼白。

 

在十八歲即將要上大學的那個暑假,媽媽眼淚的幻影越來越清晰。就在某一天當我回家時,擺滿晚餐的餐桌旁並沒有人,原以為媽媽出門了但卻聽見源源不絕的水流聲,往輕掩著門的浴室,一看全身濕透的媽媽倒在佈滿鮮紅的水的浴缸旁。她烏黑的秀髮隨著水波蕩漾,蒼白消瘦的手垂入水中,從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泛出漫漫艷紅的花,宛如一幅妖異的畫。

「好美……」我無意識的喃喃自語,蹲下身想輕撫媽媽逐漸失去生氣的臉頰。她微弱的體溫和心跳聲讓我回過神來,我驚嚇的跌坐在地。在意識到現實的那一刻,立刻將媽媽抱離公寓,拿起機車鑰匙將她送到醫院。

在急診室外手足無措的自己只能打給偶爾會連絡的阿姨,在得知她會過來後我攤坐在椅子上。此刻的我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,我多希望可以大哭一場,但只能任憑回憶閃過腦海。

在不知過了多少時間,叩叩叩穿著白色高跟鞋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。

「那女人情況怎樣?」穿著套裝的阿姨沉著臉站在我面前。

「還在急診室內,應該快出來了。」

「哼,早就跟她說跟這種男人結婚就是不會有好下場……」不知道阿姨說了多久的話,當醫生從急診室裡將媽媽推出來時,她立刻閉上了嘴。

媽媽被推進病房裡。我看著躺在床上昏迷的媽媽,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蒼白異常,我伸手想去碰觸,但又馬上縮了回來。

「她的住院費用我會負擔,以後你也不用還,不過之後的學費和生活費你要自己賺。」

「謝謝阿姨。」

「看樣子她要出院很難囉……唉,那我先走了,有事再連絡我。」我點點頭,並不想理會身後急促的離去的腳步聲,只是靜靜的望著熟睡的媽媽。

會不會她永遠都不會醒來了?

那一年爸爸也是這樣,媽媽坐在病床前緊握著爸爸的手一直不斷的說:「無華,爸爸他會醒來的,一定會醒來的……」

只是爸爸從未醒來過。

 

就如同過去般我只是靜靜的看著,但此刻才意識到這並不是幻影,而是真實的生命。不知道過了許久,窗外開始下起綿綿細雨,即使天亮了,仍舊灰濛濛的一片。

媽媽的睫毛顫動了一下,她緩緩的睜開眼。看見一旁的我,迷迷濛濛的微笑著說:「孩子的爸,你來接我了嗎?」我本想對她微笑,但卻擠不出想像中的表情,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,別過頭去。

「媽媽……」

「不要叫我媽媽……你不應該救我的!」她聽見我的呼喚開始發瘋似的尖叫著,即便沒什麼力氣卻想掙扎下來,隨即被趕來的護士和醫生壓制在床上。

護士無奈的搖搖頭將我推出病房,本想說些什麼但門卻在此刻關上了。

 

回到家後,滿是疲倦的自己將所有的燈打開,卻仍然覺得很暗,所有的東西像是失去了顏色般,只有仍靜置在浴缸裡的血水的顏色格外清晰。

我將手伸入水裡,冰涼的水灌入毛細孔中,已經沒有任何溫度。突然想起媽媽倒臥在此的容顏,驚慌的抽回,手上卻沾染了帶點微紅的水珠,靡靡的順流而下。

我拿起一旁的刀子,凝視映在刀面中眼神漸趨空洞的自己,慢慢的舉起另一隻手,像是在測試力度似的輕輕的畫上一刀。灼熱感蔓延著,但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疼痛,傷口變得紅腫,滲出一顆顆豔紅的血珠,我貪戀的看著,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。

當我回過神來,我的手腕已經劃了好幾條深淺不一的刀痕,我錯愕的將到刀子拋在一旁,痛苦的閉上雙眼。

我……是怎麼了?

我起身拔掉水槽中的塞子,靜靜的看著。隨著水中的漩渦,一切都溜走了。

 

就如同阿姨所說,媽媽似乎很難從醫院裡出來了。每當我去看望她時,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著想把我趕出去,要不就是眼神空洞流著淚,所以我總是要挑她熟睡的時候去看她。

病房裡的空氣冷冽而凝重,窗簾永遠是拉上的,聽護士小姐說只要一將窗簾拉開,母親便會不安的緊縮在床角。看著她熟睡的容顏,似乎不像以前漂亮了。即使睡著,她依舊皺著眉頭,雙頰一天比一天凹陷、頭髮開始轉為灰白。媽媽不是還很年輕嗎?怎麼長出了白髮了?

 

上大學後,即使學校離家不算遠,我還是在附近租了一間套房。

躺在床上,望著天花板發呆。已經忘了是為了什麼而搬出來,只知道這個房間比家裡更明亮些,但我還是買了七、八盞燈,二十四小時日夜不停的亮著。

凝視著手腕上的傷痕,自從媽媽住院後從來沒少過,淡了便再補一刀,或許這是一種慰藉,身旁的景物像是蒙上了一層灰,只有那個傷口依舊鮮豔。或許,我生病了,只是不管去幾次,在醫生面前,總是無法好好的表達,腦子像是被侵蝕般一瞬間切割成空白;原本可以理解的問題,像是從沒聽過的語言般怎樣也無法理解。日復一日,我機械式的吃著醫生開的五顏六色的藥,但從眼中望出去的世界卻越發灰白。

不知道是第幾次去拿藥,那天一到家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女坐在床上無聲無息地哭泣著。深褐色的直長髮隨意披散,身穿白色洋裝的她捧著一條深藍色水滴狀項鍊,像是在講什麼話似的不斷喃喃自語。

我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哭,就像當初看著媽媽眼淚的幻影一樣。

等到她漸漸消逝不見後,我才突然想起,驚慌的打開一盞又一盞的燈,心裡不斷想著的是少女哭泣的身影,說不定過幾天又消失了吧。

可是沒隔幾天,我又看見她在哭泣。這次是在浴室前面,她蹲在牆邊縮成一團,緊抓著另一隻手腕,在指縫間流出些微的紅色液體,看起來好像很後悔的樣子。

「你也是一樣的嗎?」她並沒有回答。

接下來的日子裡,她時不時就會出現,每當這時候我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,望著她,彷彿成了一種習慣。甚至在她哭的最難過的時候,我在她面前放一張面紙;或是在她哭完後,泡一杯熱可可放在她旁邊,即使那個幻影從來都感受不到,也從未察覺到我的存在。對我來說,即便她一直在哭,但就像陪伴著我一樣,不分日夜,不分晴雨。

「我們有一天會不會見面呢?」拿起前陣子在床底下找到的項鍊,我很明白那是她遺留下來的,聽房東說前一位房客是位女孩,或許就是她也說不定。

有時我會爬到鄰近的一座橋上,那座橋可以俯瞰整個城鎮的風景,心裡想著那位女孩是否還待在這座城的某個角落,或許在我看著風景的時候,她仍在哭泣著。

只是在這樣平靜的日子裡,該來的總是會來,就在某一天,我接到了一通電話。

「喂?」

「請問是方先生嗎?」

「是的,我是。請問……」

「你快點來醫院一趟,你媽媽她趁人不注意跳樓自殺,現在正在手術室裡面!」

 

我依舊待在急診室外,等待著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面色凝重的走出手術室,用手輕拍我的肩膀,無奈的對我搖搖頭。我忘記他說了什麼,只是愣在原地,看著蓋著白布的病床,緩緩推入太平間。

我不自覺的碰觸肩膀,彷彿能感受到剛剛醫生手套上媽媽血液的溫度。不知為何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,不會想落淚,腦中僅存一片空白。

不知道那幾天是怎麼過的,不懂習俗的我,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阿姨包辦。阿姨說依照習俗,媽媽不能回家,喪禮必須要在外頭舉辦。聽到她這麼說,我突然想起那時我將媽媽抱出家裡後,她就再也沒有踏入家門了,媽媽會想要回家嗎?

只記得媽媽推入火化爐前的面容,是如此的安詳寧靜。或許下次她睜開雙眼後,就會對著等待她醒來的那個人微笑,而那個笑容並不會停止,只是我看不到了。

或許這樣對媽媽來說才是最好的。直到最後我仍沒有掉下眼淚。

有時總覺得自己還是想要找時間去醫院探望媽媽,但一走到醫院門口,便會想起媽媽在火化前的容顏,便一個人回家了。

 

日子就像調整時鐘的指針般,毫無知覺、一天又一天的過去,即便媽媽去世了很久,我依舊穿著黑色的衣服。或許這是一種自我懲罰,連眼淚也無法落下的自己沒有資格擁有任何色彩。而在那之後,我就沒再看見那個少女的倒影了,周遭的世界早已蒙上了一層灰,但又更加刷白了許多。又開了一盞新買的燈的自己心想,或許到最後這個世界會變成一片空白也說不定。

當我開啟下一盞時,所有的燈像是起了共鳴變得更加熾熱,興奮的以為終於能找回慣有的色調時,燈滅了。

一種莫名的焦慮向浪潮般向我襲來,但我已無力攤坐在黑暗之中,冰涼的地板傳遞著恐懼,耳中聽見不斷擴大的心跳聲,誰,那是誰的心跳?

逐漸適應黑暗後,踉蹌起身,在書桌前翻箱倒櫃,但只找到空空的藥袋……上面寫的日期是媽媽去世的前一天。

一種細細柔柔的啜泣聲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,轉過身,看見坐在床緣低頭啜泣的少女。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,我走近她忍不住想去撫摸淚流滿面的臉頰,想跟她說話。即使是眼淚的幻影也好,或是死去的魂魄也罷,只想跟她說……但在指尖碰觸到的下一秒她頓時消失無蹤。

我無來由笑了,像是發瘋似的笑著,指尖深陷在前額的髮絲之中,空蕩的房裡只有我尖銳的笑聲。

像是意識到了什麼,我的聲音乍然停止,一種死寂延著牆角頓時擴散開來,我忍不住吞口水,全身因恐懼而不斷顫抖,不自覺的向後退,奪門而出、頭也不回的奔跑著,黑暗像是巨獸不斷追逐、吞噬身後的所有一切。

即使如此,腦子裡依舊在胡思亂想。

我和她是待在黑暗巨獸的肚子裡嗎?

到底……哪裡才能逃離它呢?

已經數不清自己穿越了多少條街、多少個十字路口,即便身體已不堪負荷,仍是奮力的提起漸趨沉重的雙腳,快速的奔馳著。

不知不覺,奔跑到那座橋上。橋的中央站著一個少女,看見她的身影腳步慢了下來。

像是聽聞我的腳步聲,她轉過身來看著我。似曾相似的她只是直盯著我看。

天空像是褪去一層層的紗漸轉為蒼白。她那無惡意的眼神只是默默的看著我,隨即低下頭從口袋拿出衛生紙遞了過來。

「先生,在哭泣完之後,請擦乾眼淚吧。」聽到她的話我不由得苦笑著說:「不,謝謝……我是個沒有眼淚的人,所以……」

「可是你臉頰滿是淚水啊……來吧,不用客氣的。」

聞言,我用手背輕抹,靠近嘴巴偷偷舔舐,臉上的水滴並不如汗水般的鹹,反而有種淡淡的苦澀。

接下面紙,胡亂的擦乾眼淚。打開一直緊握的左手,手中的是房裡的她的幻影上掛的項鍊,我遲疑的遞給了她。

「這個……還你。」

看見那條項鍊,她有些驚訝的微啟雙唇,愣愣地從我手中接下,放在手掌心凝視著。

時間開始轉動,我們似乎只是在等待光與影流轉的剎那。

「我們……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呢?」雖然只是她輕聲的呢喃,並不是真的在問我,但我卻聽見了。

「或許吧。」

天空原本看似汙濁,在抹上久違的蜂蜜色後頓時清晰了起來。她將項鍊掛在胸口上,湛藍色的項鍊宛若天空般純淨。

她捧起項鍊,眼淚不自覺的流下,輕聲對我說:「謝謝你。」

看著不斷流著淚的她,我鼓起勇氣說出一直想說卻從未說出口的話。

「想哭就哭吧,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。」

她眼角帶著淚珠微微的笑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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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而言,小說是個最迷人、最神秘的載體。小說裡的世界虛假似真,除非作者承認,不然從沒有人可以探其虛實。大概聽過最荒謬的評論是說這是一個鬼故事,目前只聽過一個最令我滿意的猜測,但在作品呈現出去後,誰又說得算呢?

在最特別的日子將這篇小說放出來,獻給垂死掙扎的少年和少女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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